有中国人的地方，最流行的滥名词，就是「品牌」。

中国人在任何时候，都热衷於建立自己的「品牌」。这也品牌，那也品牌，眼见人家的卡地亚、LV、Gucci，二十年来赚光了大陆自由行暴发户的钱，许多人午夜梦迴想一想就有气：凭什麼只配洋鬼子的品牌，赚中国人的血汗钱，中国的廉价工厂，难道只能為外国品牌生產血货，钉一个标籤，利润十倍，全都滚滚流进了法国和意大利人的口袋。

问得真好。然而什麼是品牌？Brand这个字，中译都算有点常识，一个牌子，要有品才有牌，其中品在牌之上。

什麼是品，就是诚信的品格。LV、卡地亚、Gucci，还有瑞士的劳力士，凭什麼风行百年？本来都是欧洲家族凭一个家庭小工场做起来的生意。中国人也以家族生意著称。意大利和法国的家族小工场，硬是在全球开花，欧洲人做得到的，中国人做不到，这是為什麼？

首先，品牌的基本条件狠简单，没有「逢商必奸」这回事，就是严谨、诚实和公正。巴黎的LV店，严格控制品质，看见大陆游客蜂拥而至，LV店的法国女售货员即刻变脸，她们明白，让你们这帮农民大手入货，回到大陆倒卖利润以二三倍计，这是辱没了我的品牌，眼前即使有钱，也寧可不赚。这一点，中国的消费者三辈子也不会理解。

香港游客时时在巴黎遇到的怪事：在LV店外，一个湖北大婶气急败坏，抓着一堆现金，央求香港人替她进店代扫LV。遭到港人拒绝之后，该阿婶随即口出恶言：「大家都是中国人，為什麼不互相帮忙，让洋鬼子赚我们的钱？我们凭什麼不能倒赚人家的？」

许多朋友从法国回来，告诉我这等趣事，他们都是有修养的人，对大婶笑笑，一挥手，睬也不睬，逕自离开，剩下后面那个恶婆追着半条街大骂山门，说朋友是汉奸。

汉奸就汉奸好了，朋友站在文明和品味的一方。一件產品成為品牌，比起密集生產的T恤和牛仔裤，除了用料精纯，还有商场信心。信心必定建立在诚实之上。走捷径、割禾青、搵笨实，永远造不成品牌。

二十一世纪，要打造品牌，向国际输出，谈何容易。首先，高级的科技產品，从飞利浦到新力，从IBM到Nokia，欧美先进国家早已进佔市场，没有你见缝插针的一份。以电影特技為例，占士金马伦的《阿凡达》3D动画，立体感和感官刺激，又上了一个台阶。这就是荷李活的品牌。纽约自由神像的火炬，是荷李活品牌最美丽的签名：这裡民主、自由、宽容，在全世界的极权社会受迫害和怀才不遇的，都可以到我这裡来。《阿凡达》的高科技，先由美国独家经营，到了再有4D和5D，放心，《阿凡达》的动漫特技，一定会向第三世界出售。但是到了那时候，龟兔赛跑，乌龟在后面赶，兔子纵身一跃，又领先了两条街。

十年树木，百年品牌。一个社会，诚信无存，人格破產，不论有多少走精面的小男人，不论骗子老千有多少暴发的才华，也创造不出几个名牌。

因為品牌是民族质素的象徵，也是文化想像力的结晶。沙地阿拉伯、伊朗、也门、北韩是不会有品牌的。飞利浦、劳斯莱斯、Panasonic、西门子，这些品牌的背景有何共通处？Bingo，他们都来自民主自由的国家。

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早已定论：人口繁殖无度的社会，财富资源必然分薄。人口太多，滋生暴力和腐败，一小撮人凭武力和诈骗上位，成為统治阶级之后，被统治的一大群，只有向卑贱和欺诈的洞孔裡钻营，在自私和嫉妒中沉沦。西方的品牌都是文艺復兴之后的產物。文艺復兴最伟大的建树与伊斯兰教和中国的儒家不同，就是从神权之中实现了人的解放。

不论卡地亚还是西门子，西方所有品牌只有那麼一两个老祖宗，就是挑战宗教裁判所的马丁路德、敢於把绘画题材从神坛上请下来走向民间的达芬奇和林布兰。先有人性的释放，打破君权神授的垄断，人的灵感才衝破牢笼，结合工业革命的技术解放，人的灵感乘上了工业科技的火箭，无远弗届，衝向璀璨的星空。

中国人社会唯一的国际品牌，说来惭愧，是英国人遗下来的，就是殖民地香港。今天，香港豪宅天价热炒，买家以中国大陆的权势人物和暴富人士為主。呎价七万，為什麼有人承接？因為大陆人民心中有一把尺，知道一河之隔的香港，行英式法治，社会秩序安全。在香港山头买一座豪宅，不会无端端误中辐射，房子的结构稳固，不会无端整座倒塌，买卖合约权益和义务用英文书写，条理分明。

以金融的国际地位而论，「上海必将取代香港」之说，本来实属天方夜谭。上海的股票证监，有没有香港之公正？上海的股匯操作，有没有香港之守法而透明？只要香港守得住前殖民地政府遗下的品牌效应，不自甘堕落，上海就不可能取代香港，理由狠简单，因為上海没有经歷过殖民地管治，没有经歷过文明的洗礼。

特区政府开放自由行，如果做一项大陆游客的观感调查，就知道大陆人心中的香港，就像刘德华之於黄晓明、张曼玉之於周迅——无论后者多完美，始终是前者比后者「高一档次」。香港的郑秀文和张栢芝，在大陆青少年眼中，偶像的光芒永远高於他们的什麼小瀋阳、赵本山。香港无论多自甘作贱，大陆人民认定，香港比北面少两分土气，永远是洋味浓郁的文明世界。从卡地亚到Gucci，洋味不就是永恒的品牌？

曾荫权在香港民望一般，据说他喜欢与大陆地方省市「领导人」打交道，因為大陆的来客只要到过香港，都会讚赏香港比他们四川、贵州、湖南之类「管理得好」，这并不纯粹是客气，而是街上交通井然有序，警车不会凭权势横衝直撞、在皇后大道中一个U Turn反方向走，香港大学颁授的文凭证书都是真的。法院审理大小案件，到目前為止，特首办无法打一个电话给法官下令如何判决。滙丰和恒生的总经理，不会是各大地產商的妻舅内姪。这一切，大陆人士一来香港就心明眼亮，嘴巴不说，心中还是欣赏香港的法治和自由，何况机场的书店，还可以买到赵紫阳的回忆录。

这就是香港的品牌，对不起，这个品牌是前殖民主给你经营下来的，英国人真厉害，一伙败家仔狠努力去败家，败足十二年，「三权要配合」、「成立第二管治队伍」，家当还没有散光，对大陆人民，香港再差，沾上一层国际社会的残餘体味，就像女人闻到洋人身上的体毛散发的汗气，觉得亢奋无比。香港这个品牌能维持多久？没有普选的制衡和更新，殊难乐观。